老棋骨重症监护室里的友谊

2017-5-4 来源:本站原创 浏览次数:

图/贾一凡

重症监护室里现在躺着的那两个老头,向来都是医生护士的谈资。

怎么也得有一年了吧。陈老头先进来那会儿是中风,住院观察。那会儿住的普通病房,号码大家都还记得。,号称光棍病房。

说是光棍病房,老陈住了没到一个礼拜就有伴儿了。

夏老头患的肺病,刚入院那会儿整天咳得昏天黑地。那阵还不是肺癌,谁也不知道后来病变地那么快。

老陈老夏在的第一次见面就差点没打起来。那次的场景在老医生脑中历历在目,年会上还被改编成一小品,俩老头看着录像笑得前仰后合。

据说当时是这样,躺在病床上手脚并抖的老陈在吃饭之余还不忘给大儿子传授象棋之道,讲得唾沫四溅。那大儿子一脸无奈地削着生梨,拿自己这个象棋狂魔老爹没一点办法。

当老陈脱口而出自己是"全上海老年活动室第一把手"时,刚进门的老夏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把空的痰盂猛地一摔。

他指着老陈鼻子就骂哪来的无耻之徒,一把岁数了还吹牛逼,自己游走全上海各个小区打遍老年组无敌手,还从没听过什么老陈的名头!

此话一出,老陈的手再也不抖了,老夏的咳嗽也停了。俩老头直接就让那大儿子下去买一副象棋,半句话没说就开战,杀了个昏天黑地。

十二小时后还是主任看不下去,说你俩真活不耐烦了就办出院手续,要不就他妈躺下好好休息。

那时,杀了一天的他们胜负场恰好抵消,打了个平手。

这老年活动室一把手和小区之王,下棋下了大半辈子,才知道自己终于遇上正主了。

相见恨晚呐!

陈夏的交情算是声震X院,毕竟同一时间进普通病房还不算什么,但再同一时间进重症监护室就厉害了。

老陈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有一天被查出了肝癌。老夏咳得越来越厉害,最后是落了肺衰竭。

X院,11楼,重症监护室。

"车一进二。"

"马一进三——来了!"

老夏话音未落,俩老头异常默契地蒙头躺下,假装睡觉。

大门被推开,一个戴口罩的医生领着老陈的大儿子进了病房,前者手持报告记录着什么,后者则一脸担忧。

"医生,我爸......"大儿子开口。

医生闻言,瞅了瞅在床上的老陈,兴许是觉着他睡得正香,压低了声音道:

"不怎么好,但现在还算吃得下,你多和他说说话,他想吃什么你就买什么。"

大儿子的脸色不怎么好看:"那有啥不能吃的吗?"

"没有。"医生叹了口气:"不如说,无所谓了。"

"对了,你把他看看好,尽量别让他们再下棋了,伤神。"

目送医生离去,大儿子也无声地叹了口气,坐回到自己假装熟睡的父亲的床边。

老陈发出一阵梦呓似的嘟哝,随后睁眼,一副堪堪睡醒的样子。

"子豪,来了?"

"嗯。"

"过了吗?"

大儿子嘴角微微抽了一下,眼神黯然:"等通知。"

"臭小子,那就是没过。"老陈没有露出责怪的表情,反而一副猜透别人心思的得意神色:"还糊弄你老爹我。"

"爸,要不我还是——"

"喜欢就去做,不就是把工作辞了,有啥大不了的。"老陈打断他说话:"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野得多了,啥都做。"

大儿子闻言只好点了点头,低头的片刻消去了脸上黯然的表情,又扬起笑脸:"不说了。晚饭吃点什么?"

"糖醋排骨饭,今天馋这个!"

大儿子闻言露出一副欣喜的表情,手往大腿上一拍:

"好嘞!去了。"

临走到门边,他像是想起什么:

"你少下棋,医生说了,伤神。"他又摆了摆手:"估计你也不会听......"

"好嘞——"

大门被关上。三秒后。

"——好个屁,炮二平五!到你了。"老陈抖擞起精神:“开了局,就没不下完的道理!”

"你这老东西,平时不怎么管小孩吧?"夏老头揶揄道。

"由他去,人老大不小了,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老陈微微一笑:"别看他那样,这孩子我放心地很,敢打敢拼,像我。将来一定有大出息。"

这两个老人自从双双进入到重症监护室后便不被允许下棋,撤了棋盘,可老棋骨毕竟还是老棋骨。走起盲棋来得心应手,离开棋盘照样照样杀得昏天黑地,真不太好管。

老陈的大儿子来得多,最近辞了工作,想靠摄影为生。不面试的时候他几乎都陪在老人身边。

"没见你有多大出息。"老夏讪笑道:"倒是骗人的水平不错,早上你刚和我说最近已经没什么胃口了的。"

"嗨,总得和孩子留个念想,以后有穿帮的你也帮我圆圆。"老陈望着天花板,有些无奈:"咱们都没多少时间啦。"

"你说咱俩谁先走?"老夏冷不丁问。

"你吧。"

"我觉得是你,早上查房那会儿,小蔡说我精神头比你好多了。"

"不,一定是你。"

"为啥?"

"因为我刚才炮二平五,该你了。"

"......"

"子豪,把灯往那扭一点。"

"好好地调床头灯干啥?这里,差不多了吧?"

病房里,大儿子正给老陈调整床头灯的方向。一边的老陈靠在摇高了角度的病床上,慢慢扒拉着眼前的糖醋排骨盖浇饭。

老陈点了点头,示意可以了。同时把筷子放下,无奈地笑了笑。

"爸,这就不吃了?"

"吃不下了,刚才饿得不行,和老夏一人一个馒头先啃了。"老陈对着隔壁病床甩去一个眼色。

"是哦,馒头香!"老夏附和。

大儿子有些不是滋味地抿了抿嘴:"刚接了个电话,有些耽误了——这个饭又做得慢。"

"没事,尝着滋味就行,底下那家味道还蛮好。"

"爸,来,咱们照张。"大儿子收拾好盒饭,打起笑脸说道,他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摄像机。

"嗨,天天都要照,越照越没活气了。"老陈苦笑:"你将来看着看着不得哭出来?"

"说什么呢爸,你长命百岁,来来来——"

大儿子将摄像机搁在床角,摆了一个角度,调校好时间以后将老陈搂住。

他们就这样照下最后一张两人表情都是微笑的合照。

"子豪啊,你爸一直都是心高气傲的人,从来都要别人见得我的好我的牛逼,不能见了我的坏。"

"摄影拍照啥的道理我不明白,但我猜啊,你去拍一样东西,就得把这东西最傲最绝的地方给拍出来。说玄乎点吧万物都有这么一个灵,你把灵捉出来,是不是就变成好东西了。"

"道理是这么说。"大儿子挠了挠脑袋:"可我一直没有感觉——咳,爸你突然讲这些干嘛?"

"我就是想说吧,别照了,我不想自己一天一天变差的样子以后被别人看到。"

"我被叫了半辈子陈老车,因为我下棋最爱用车,直来直去,想怎么走怎么走。做人也是,怎么痛快牛逼怎么活,都没几天了,哪有下棋还下不痛快的道理。"

老陈一下子话说得有些多了,本来人就虚弱,一时气有些接不上来,躺回床上缓了缓。

"爸......"

话说到这地步,两人也不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大儿子面露戚色,沉默了会儿。

"爸,我知道,你们偷偷下棋我也都没和医生说。"

"爱好这东西,咱爷俩都明白,挺难放下的。"

老陈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都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会心一笑。

"对了。"老陈忽然撇了撇脑袋:"你原来那个摄像机还在吗?"

"在呢,一直没丢,就在包里。"

"拿给我玩玩,不早了,你回吧,明还有几个面试吧?"

"有是有。"

"有就赶紧回吧,放心,我也有点累了,不下棋了,你走了就睡。"

"那好。你好好睡觉。"

大儿子尽管有些疑惑,但还是从包中掏出一个摄像机交给老人。

他最后看了父亲一眼,关门离去。

"老夏,你听得出吗?"

儿子走后,老陈突然问这么一句。

"前几天就是了,别说我了,你儿子也早听出来了。收拾饭盒的时候看到他偷偷擦眼泪水。"

老夏的老伴今晚没有来陪夜,老陈的大儿子回家休息。唯一替班陪夜的护士接了个电话便匆匆跑了出去,大概是哪个病床遇到了些麻烦。

这于重症监护室所在的楼层早是家常便饭,医院最接近死亡的地方。每天从某个房间总能传出家属的哭嚎声,这也意味着有某个生命将永远消逝。

"这样啊,我是才发觉自己有点大舌头了。"他顿了顿:"话一讲长,就说不利索。"

"老夏,咱俩现在几比几?"

"不算平,你二十九,我二十八。"

"那这场就很重要嘛。"

"你觉得还能赢我一场?"老夏撇了撇嘴:"舌头都大了,想棋也想不利索了吧。不知你还有几天好活。"

"你说话中听。"老陈不怒反笑:"活我估计是没几天好活了,不过开了局,就没不下完的道理。"

"行行,老东西真不知道什么叫太平的,陪你下完。"

老夏说完舒了一口气,吸气的时候皱了皱眉头,显然是有些艰难了。

他扯了扯嘴角,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怕就怕,是我先下不动了。"

"那该你动了。"老陈提醒。

"马五进六。"

......

"车三进九,老夏。"

"啥。"

"手麻。"

老陈是一下子不行的。

凌晨护士来查房的时候看到了睁圆了眼睛直直望向一个方向的老陈,嘴唇翕张,却根本说不了话了。

医生看过之后便通知家属料理后事——身体机能基本已经全部衰退了。除了眨眼和开合嘴巴,他什么事都做不了了,仅能凭营养液维持基本的生命。

大儿子深夜推掉了第二天所有的面试,来到父亲的病床前,两个人对视了许久。他倒也没有掉眼泪,自说自话在那照常与父亲侃天侃地。

直到老夏的老伴发出惊呼,她见到监护仪上迅速下降的心率,起身唤来护士。

那之后老夏嘴上的氧气罩再也没有被取下来过,他的肺已经到极限了,也迅速进入了半昏迷状态。

到最后,这两个老头死也想死在同一天。

"都不行了,随时都有可能走,最好不要离开他们身边。衣服和后事都准备一下吧,可能就是两三个小时的事情了。"

医生放下设备轻声一叹,在这里工作本应见惯了生死,可他的神情还是止不住流露出悲伤:

"这两个老头在这里相识一场,就这样结束也不是坏事,至少也没分先后。你们也做好准备,节哀吧。"

白炽灯打在大理石地面上,莹绿色的线谱在屏幕反复折跃,病房里只有体征监测仪发出滴滴声。

氧气罩上不时喷出白气,转瞬又湮灭。

距离两个老人进入病危阶段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亲属握着各自期许着的那个人的手,一刻不离。

老陈老夏两人都眼睛微睁,但他们一个说不出话,一个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

人们恐惧着死亡,然而当那一刻真正就要来临时,内心反而会变得平静下来。起初的悲伤总会褪去,他们已做好准备,等待死亡在这熟悉的地方降临。

天亮了。

大儿子已经说了一晚的话,他告诉父亲自己一定会努力,等其他亲属闻讯陆陆续续赶到时,他便告诉父亲自己会把家人全都照顾好,再让他们一一与父亲说话。

等所有人说完话,他依旧凑到他的耳边,对他说了许许多多感谢的话语。

感谢他的理解,自己能够放心辞退原来并不热爱的工作,一心投入到摄影中去。

感谢他教会了自己许多道理,尽管对自己管束很少,但从小到大每当自己走了弯路,他总是第一个揪起自己耳朵使他把脚步摆正过来。

他的嗓子都说哑了,不说话的时候,他就紧紧抓住父亲的手。

早晨,医生们也都做好了准备,有不少都聚集在了那个病房前。他们都想送一送这对老头儿,毕竟两个人带给了他们许多欢乐和回忆。

可指针拨向十一点。两个老人一个都没有死。

医生诧异之余只说了他们的意志力十分顽强,确认各项生命体征确实已经衰微到极点后,他们坚持老人会在半小时内便离世的判断。

正午的太阳透过百叶窗射进病房内。

他们仍然活着。

忽然有一个护士哭了,她平日里与这两个老人接触最多,也最喜欢和他们谈笑。见这情景,她别过头说了一句话:

"这两个老头,快死了还在较劲呐!"

医生和家属们这才明白过来,这两个老头不打不相识,自入院以来就斗嘴斗个没完,什么都要争个胜负。

他们想着,俩老头苦撑,是在等另外一个先死啊。

而也就在这个时候,摆在橱柜上的摄像机开始闪烁起红灯。

大儿子这才意识到是摄像机的录制空间不足了,这台的容量以最低清晰度录制最多坚持半天,父亲把玩了以后一直忘记关了吧。

他起身把摄像机收好,却忽然注意到了什么。

他猛地拿着摄像机奔出门外,从头到尾开始播放起这一天中的内容。

随后他在所有人面前向楼下自己的车内奔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摄像机和若干内存卡。眼角挂着泪痕。

他小心翼翼地把摄像机调好,随后放在那个原来的位置上,虔诚无比。

他又坐回了原来那个位置,轻轻握起了父亲的右手,眼神呆滞地定向一处。

从那以后,到父亲死前,他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他望着一个方向,时哭时笑。摄像机的内存用完时他便更换内存,如此重复。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悲伤和疲劳的原因,神经已经有些承受不住了,想劝他先休息。

可他始终坐在那个位置上。

望着一处,不曾一动。

"象7进5。老夏,我感觉自己快不行了。"

"感觉?"

"嗯,全身都麻,没什么感觉了。"

"那很好啊,是你下不动的,这局记负。"老夏紧按着自己胸口:"这样就是二十九比二十九了。"

"想都别想。"老陈虚弱地说:"那堵墙,中间被灯照亮那片,看见吗?"

"怎么。"

老陈晃了晃手指。

"我在晃手,看见吗?"

"嗯。"老夏费力地扭了扭头。

"你看好,这个的意思是马。"

"这个的意思是车。"

"这个的意思,是......"

在他头顶白炽灯的照射下,手指的光影不断变幻。

他一早就让大儿子调好了白炽灯的位置,他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老夏,拜托了,我得给我的傻儿子留点东西。"

他打开了摄像机,用颤抖的手将摄像头对准那一片墙头的白影。

最后一句话,也模糊到可能只有他自己能够听清。

"陪我下完这一局吧。"

奔跑的路上,大儿子用快进看完了所有的画面。

父亲的手指动得费力而缓慢,他需要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才能下达一个指令。简简单单的一个数字,他也颤颤巍巍地需要比划很久。

而老夏,就这样全神贯注地注意墙上变幻的光影。随后给老陈反馈。

他们就用这样的方式,在所有人眼皮下,下着这一局未完的棋。

大儿子不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墙上那一小团光影,他知道了为什么那天父亲要自己调整白炽灯的方向。知道了父亲为什么要向自己借来那个旧的摄像机。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不让任何人打扰他们。

老夏动帅了。

胜负马上就要出现。

他又看了看父亲苍老的容颜,看着他向一面侧去的微睁的双眼。已控制不住地向下耷拉着。

握着那双仍然温热的手,他的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片段。

"喜欢什么东西就要去做,辞了工作算什么。"

"你去拍一样东西,就得把这东西最傲最绝的地方给拍出来。说玄乎点吧万物都有这么一个灵,你把灵捉出来,是不是就变成好东西了。"

"我被叫了半辈子陈老车,因为我下棋最爱用车,直来直去,想怎么走怎么走。做人也是,怎么痛快牛逼怎么活。"

他将脸深深埋进了父亲的手中。

忽然感觉那双手微微用了下力。

抬眼,透过氧气罩,他看到父亲笑了。也看清了他的口型。

"将军......"

墙上,现出了一个大拇指。是老夏的。

一分钟后,隔壁老夏病床传来了嚎哭声。

而老陈的床边,监测器也发出警报的声响,心率和呼吸开始直线下降。

"爸。"

大儿子紧握着父亲的右手。

"三十比二十八,你赢了。"

"爸,谢谢。"

生命的最后一刻,老陈扯了扯嘴角。他合上了眼睛,抿出了一滴眼泪。

尾声

这一段十二小时的摄像取得了当地摄影界的一个权威大奖。无论是角度,处理,意义。都显示出了摄影者高超的技艺。

只是得奖者自始自终没有给自己的作品起名。

接受采访的时候他表示,一开始想起名为《父亲》或《下棋》,因为作品的成功离不开父亲对自己的启迪,以及他对象棋的热忱。

但他还是取了另外一个名字,他说,除了自己的父亲,他想以作品名感谢父亲的棋友。

最后,那个作品的名字登上了当代最成功摄影杂志的一期封面。

封面是一个简单的棋谱,两个对弈的人影。正上方则是四个大字:

《生命如歌》

文章作者:邱雷苹

图片作者:贾一凡

图片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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